我一直保持希望∣柯风然,2018猛禽监测员
下午四点,梦马姐坐在我旁边,我们从冠头岭南侧的山坡上往远处眺望,周边的森林吸收暖暖的阳光,空气十分闷热。梦马姐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我注意刚来到这个风景观测点的可疑人物。
他眉毛浓黑粗重,眼睛一直盯着天上,偶尔朝我们瞟一眼。他的脸我之前见过,就是我们前几分钟在路边喝饮料休息时,他跟几个男人也都站在那里盯天空。他看天空时,那些眉毛偶尔上挑,他的表情跟周边的游客不同,他不是来这边欣赏大自然的,风景他已经看惯了,而是来这里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些都是梦马的眼神表示出来的 ,我们一个字都不说,默默地看着他。面前的北部湾显得非常大,海和天的界线模糊不清,这个世界藏着不少秘密。前几天在北海冠头岭森林公园,我越来越能够把这个故事弄明白。
凤头蜂鹰 ©冬青
我是来自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刚刚大学毕业,目前在清华大学的IUP中文中心修习一个学期汉语。我自11岁便跟鸟类结缘,从此越来越关心生态保护。趁这周放假的机会我来到广西北海市为广西生物多样性保护和研究协会(美境自然)做猛禽监测。
在冠头岭山顶上的一小片空地上,四五个志愿者和来自中国各个地的观鸟爱好者每天集合,从早到晚记录迁徙过来的鹰、隼、鵟、鵰等往南方飞的猛禽。特别是十月下旬高峰时间,每天数百只猛禽集中在北海惟一的山丘这块栖息地,趁着上升气流盘旋到高空,准备经过北部湾,到东南亚过冬。
我这几天在做监测时,心情平静,时间好像放慢了。草中五彩缤纷的蝴蝶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树上传出一大群绣眼鸟的叫声,给我们的内心注入活力。无数蜻蜓飞来飞去,四面八方 都是充满活力的森林。
猛禽多的时候场面十分壮观,有时候一大条“鹰河”经过天空,猛禽像一条河一样从某一个方向流过来。 我们记录的大部分猛禽是红脚隼、凤头峰鹰和灰脸鵟鹰。日本松雀鹰也经常过来。我这周有幸见到乌鵰、蛇鵰、黑冠鹃隼等其他之前没见过的物种。
但是,我看到最多的红脚隼,也不会看腻。红脚隼的觅食行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在天空中突然俯冲下来,伸出红色的爪子,在天空中抓住一个巨大的甲虫,甲虫脱身,隼像燕子般地追它。它们进食的时候都不落到树枝上,竟然一边飞一边吃爪子里的昆虫!
知道他们的迁徙路线你会更加佩服红脚隼,这些可爱的小隼子从中国东北部飞22,000公里到非洲过冬!有一个鸟友跟我说,他看林鸟他感觉开心,而看到猛禽感觉狂喜。在这里,凤头峰鹰在低空慢慢盘近大家的视野中时,快门像鞭炮一样咔哒咔哒,你真的能感受到大家对猛禽的热爱。
不过,我们除了记录老鹰,居然也要记录“危险”。
什么危险呢? 猛禽飞过冠头岭时所遇到的不仅包括观鸟爱好者的相机,也要避开无数枝枪!在我服务期间,有两天刮北风,满天都是猛禽,我们听到了好几次枪声,有的离我们很近。显然盗猎者也注意到鸟况。特别是低空慢慢飞行的凤头峰鹰,很容易被猎人的弹子打中。
冠头岭上的子弹壳©来妮
一听到枪声监测员就立刻举报,边防武警和护林员都来巡逻,但是盗猎者是抓不到的。监测队员越冬说几年前每天能听到平均20多枪声,地上到处能找到弹壳。据说鸟多的时候一天盗猎者能杀200只猛禽。猎人还会在棍子上绑一只“媒鹰”,吸引其他鹰飞进瞄准镜地范围里。据说晚上监测员回家休息时,盗猎者更加活跃,他们会用电筒找在树上过夜的老鹰。
美境自然的猛禽监测行动对此问题的贡献,主要是占领了盗猎者的打鸟点,吸引了更多游客来冠头岭,从而压缩盗猎者的活动。不过情况还是很严重。我来冠头岭的第二个任务是帮助美境自然的猛禽监测项目负责人梦马姐做社区走访,从社区的角度多了解盗猎情况。
有些人觉得你再了解社区,也无法改变当地人的行为,毕竟盗猎猛禽有利可图,只有严格执法才能消灭非法行为。但是我们可以把反盗猎比喻成猫抓老鼠。
首先,抓盗猎者并不容易,监测员每次举报,警察来的时候打鸟的人已经跑了,而且枪藏在山上,打鸟人下山时不把枪带在身上,所以你没办法证明他违法了。
其次,你抓盗猎者把他送进监狱的话,后面又来一个人代替他,因为利润太大,所以总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目前美境自然希望引起社区对猛禽保护的支持,进而形成社会压力。
发展自下而上的环保行动可能是长久之计。而且更深入地了解猎人的行为和社区的态度是走这条路的方式所在。因此梦马和我进行前期社区走访,跟商店老板交流,打听一下他们对老鹰捕猎和鸟类保护的知识和态度。
2018猛禽监测员与公众监测员©美境自然
那一天我们在海滩上买椰子,跟椰子老板展开了对话,把话题转到北海特色野味上来。
五十多岁的老大爷亲切地回答我们的问题,不仅跟我们讲老鹰等其他野生动物是怎么吃的,而且跟我们解释什么样的人会买野味。有一个人专门收在北海抓的野生动物,卖给广州的顾客。北海附近也有几个农家乐或山庄会卖野味,但是这些地方没有牌子,顾客都是之前来过的,提前跟老板约定的,而且都是很富有的人,一只如凤头峰鹰大型猛禽的价格不止1000块钱。“吃啥补啥”的思想跟消费选择有一定的关系。但是这个市场并不是开放的。椰子老板说,“你不懂的话,你找不到”。
我绝不会忘记那个瞬间,我和梦马看着沙滩山游玩的游客,椰子老板一边剥鹌鹑蛋一边跟我们聊天,他脖颈上的金项链像海浪一样闪烁着波光。梦马问老鹰是卖活的还是死的,椰子老板竟然一点都不犹豫,很自然地笑,“啊,要看是怎样抓的哦”!
那时候我感觉十分失望,甚至是内心感受到了痛苦。我想到可怜的老鹰,多半是未成年的,今年在北方繁殖地出蛋,往南飞几万公里到过冬区域。来冠头岭的猛禽在繁殖地、过冬地和迁徙路线上的生态系统中都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它们控制小型动物的数量,而且他们的存在能反映一个地方的生态状况。保护它们也是道德上地需要,他们也跟我们人类一样是生命,他们跟我们人类一样有权利住在这个地球上。
我感觉到脸渐渐变红,但是正在这时,一阵凉快的风拂过我的脸,使我更清醒一点。我想,在世界观、道德观方面,我的看法跟椰子老板的看法不同,但是我能看得出这个人不是让人讨厌的。他也跟我们讲过他的儿子和家人,对我们十分热情。我可能太天真了,但是我还是相信人的本性是善的。
其实,其中之一的解决办法可能已经在我们的面前。这片森林公园已经具备发展生态旅游的潜能。今年的广西观鸟节证明了,这个规模的猛禽迁徙场面的确能吸引各地的人,而且周边北海的旅游业已经发展得很快,冠头岭山上满山的小路上都是外地来的游客散步、骑山地车等等。
但是山脚下的社区,既产生大部分盗猎者的地方,显然没有得到旅游发展的利润。小卖部的阿姨坦率地跟我们解释,田地被征用盖酒店,村民收到的赔偿很少。问她关于上周举行的广西观鸟节的问题时,她好像不清楚,虽然她的商店就位于拍猛禽人登上到山顶的路上,但是她表现出对那些观鸟者没有任何印象,而对打鸟的情况则不陌生。
要使社区不认同盗猎行为,是不是可以先让社区从猛禽旅游获得利润,甚至让社区垄断冠头岭的旅游业?固然这件事显然很复杂,要采取不同措施才能解决,但是使社区不认可盗猎是必不可少的。
坐在冠头岭的北坡上,观察着那个盯着天上的可疑人物,我脑海中思考的问题很多。这个人只是盗猎猛禽过程的第一阶段。这个非法组织有条不紊。草中藏着随时准备抠动着扳机的人,周围藏着着专门捡收尸体的人,手机里有来买尸体的中介的电话号码,还有人专门负责运输。打这些人好像没戏。
我们再一次望向远处的大海,站起来准备回去。我在北海的时间确实太短暂了,我对当地的问题感觉力不从心,我只有在这里呆很久才能做出贡献。但是我想到旁边的梦马姐和美境自然的猛禽监测队,我想到北海的观鸟圈,这些人都为猛禽保护努力奋斗。而且当地居民也会上山散步,欣赏大自然,社区里应该有很多人希望保护山上的动物。我一直保持希望,有一天鸟类保护者和社区会能够合作,共同减少猛禽盗猎。
文字:柯风然 ∣ 整理:梦马